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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I : 10. 6 63 7 /C W LQ . 201 809 _ 47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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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迪烏與安那其主義(錯失)的遭遇
*
一種唯 微物基進政治的思想實驗

黃涵榆 **

摘要

即便巴迪烏以其六○、七○年代毛派馬列主義立場對於安那其主義
多所批判,但本文主張透過關照他整體的政治本體論,開展他的思想和
安那其思想與實踐之間的對話與交集。本文主要目的在於探究巴迪烏與
安那其主義之間(錯失)的「遭遇」,這意味著彼此之間複多且不確定的關
聯。本文將首先描繪當代安那其的理論情境,接著扼要地闡述巴迪烏的
政治本體論,聚焦於事件與主體產生的條件。接下來討論巴迪烏如何回
應、重訪包括巴黎公社和近年的「阿拉伯之春」,從這些起義、暴動和革
命事件辨識新的政治主體、政治組織、甚至想像未來的可能性,不存在
的如得以存在。最後我將以阿圖塞的機緣唯物論為轉接,探討巴迪烏與
(the Invisible Committee)是否有任何
當代安那其行動組織「隱形委員會」
安那其同盟的可能。

關鍵詞:暴動,減除,政治本體論,事件,安那其,唯物論

* 本文 106 年 6 月 26 日收件;107 年 5 月 25 日審查通過。


**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英語學系教授。
中外文學 • 第 47 卷 • 第 3 期 •2018 年 9 月 • 頁 89-118。
中外文學 第四十七卷 第三期 二○一八年九月

Badiou’s (Mis-)Encounter with Anarchism


A Micro-/materialist Thought Experiment on Radical Politics

Han-yu Huang*

Abstract

Even though Badiou in the 1960s and 1970s voiced a fervent critique
of anarchism from a Maoist, Marx-Leninist position, this essay argues for a
more holistic view on his political ontology to tackle his potential dialogues
with contemporary anarchist thought and praxis. This essays aims at Badiou’s
“(mis-)encounter” with anarchism, which implies multiple and uncertain
intersections between them. The first part offers a comprehensive description
of the situation of contemporary anarchism. The focus of the discussion then
shifts to Badiou’s political ontology centered on the emergence of the event
and the subject. How Badiou responds to and revisits such insurrections as the
Paris Commune and the Arab Spring will be explored regarding new political
subjectivities, organizations, the imagination of futures and the existence of
the inexistent. Althusser’s aleatory materialism works as a pivot for carrying the
micro-materialist thought experiment of this essay to the Invisible Committee
and testing its alignment with Badiou.

Keywords: riots, subtraction, political ontology, event, anarchism, materialism

* Professor, Department of English, National Taiwan Normal Univers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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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迪 烏 與 安 那 其 主 義( 錯 失 )的 遭 遇 : 一 種 唯 微物基進政治的思想實驗

巴迪烏與安那其主義(錯失)的遭遇
一種唯 微物基進政治的思想實驗

黃涵榆

一、當代後政治情境與安那其主義

威 爾 森(Japhy Wilson)和 史 溫 道(Erik Swyngedouw)在《後 政 治


(The Post-political and Its
及其不滿:去政治化空間、基進政治鬼魅》
Discontents: Spaces of Depoliticisation, Spectres of Radical Politics)的前言精要
地描述了當前「後政治」
(post-political)時代(6-7)。參與式代議民主與資
本主義市場經濟提供人們更多的選擇,每一種聲音都被算入體系中,任
何一種生活方式都可以得到滿足,只要不觸碰社會與政治治理的根本結
構。從批判的觀點來看,這看似更多元開放的體系實質上是涵蓋性和穿
透力更強的生命政治管理:「人民」
(people)質變為統計學上的概念「人
口」,「公民」
(citizens)成了「消費者」,主體失去了政治能動性,而選舉
也不過只是既定的遊戲規則下的選擇之一……。在這種後政治的現況之
(the political)被化約成政策平台的現況政治。梅瑞菲爾德
中,「政治性」
(Andy Merrifield)將這種後政治現況類比為卡夫卡式城堡,無所不在,
觸目可見,卻又深不可測(“Enigma of Revolt” 283),也像是「一個巨大的
漩渦,將所有東西都吸進一種獨特且統一的迴旋力場,進入一種成功瓦
(“Enigma of Revolt” 285)。
解和混合不同分層和界線的無縫網羅」
面對這樣政治性消失的後政治情境,我們註定陷入政治冷感或憂鬱
的症狀之中,或者對根本性的政治變革不抱任何希望嗎?事實上在過去
這二十多年的時間裡,我們目睹了全球各地的抗爭、起義(insurrection)
或革命行動,包括西雅圖、美國與全球其他城市的反全球化運動、全球
正義運動(Global Justice Movement)、美國出兵伊拉克引發的全球同步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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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抗議,到近年來阿拉伯世界反獨裁與威權政府的「阿拉伯之春」、美國
紐約的「佔領華爾街」與美國其他城市的佔領運動,希臘、西班牙以及歐
洲各地的反樽節或反歐盟抗議。研究者也都從這些行動中看到安那其理
論與實踐的重現。整體而言,這些行動都解釋與回應了與十九世紀古典
安那其時期不同的歷史現實,創造出新的語彙和觀點,進而對於當代政
治理論、哲學、文化研究等領域造成不可迴避的衝擊,迫使研究者必須
做出回應,重新思考反抗與解放的結構因素、政治主體的形塑與動員、
新的身體動能、將臨的民主,以及超越既有政體的勞動、生產、交換與
1
生命形式。 放眼當代思想已有拉巴特(Philippe Lacoue-Labarthe)、南希
(Jean-Luc Nancy)、拉克勞(Ernesto Laclau)與莫芙(Chantal Mouffe)、洪
席耶(Jacques Rancière)、齊傑克(Slavoj Žižek)、巴迪烏(Alain Badiou)等
提出論述與行動訴求,企圖突破當前的後政治困境。這些思想家與安那
其主義的交會或者「錯失的遭遇」
(mis-encounter)都頗值得探究。
然而,安那其主義基於一些內在的難題使得它一直以來都不是一個
清晰可掌握的研究客體。安那其主義未曾依附在任何單一的人物與運動
名稱,自始至終都充滿異質性和擴散性,不是一套完整的論述和目標一
致的行動。甚至安那其「主義」也可能不是一個恰當的命名,因為革命實
踐的重要性遠高於理論建構,另一方面,就歷史發展而言,安那其主義
除了十九世紀巴黎公社與工人運動、二十世紀的巴賽隆納與南美洲國家
零星的農民佔地運動之外,並無顯著「成果」,其歷史地位──特別是在
學術體制裡──相較於馬克思主義而言,似乎較為邊緣化。即便有這樣
的難題和邊緣性,本文主張,在各種安那其主義與運動中反覆出現以基
進自由和平等為名追求沒有政府的生活,以及為獨立自主進行的鬥爭,
對於任何一種基進的政治想像都有重大意義。
本文將 anarchy 譯為「安那其」,以避免中文語境裡的「無政府」連帶

1 有關安那其理論與實踐的當前政治脈絡,參考 Todd May, Introduction, New Perspectives


on Anarchism;Süreyyya Evren, Introduction, Post-anarchism: A Rea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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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混亂」、「失序」等常識性的、狹隘的刻板理解,希望能透過陌異化的
翻譯作法,保留相當程度的曖昧性和開啟更大的(重新)詮釋的可能性。
暫且不論各個不同歷史階段與脈絡裡的思想基礎與實踐,「安那其主義」
有別於維持現況或治理秩序的政治哲學,總是反抗政治權威;不僅涉及
政治、社會與共群的(無)組織型態,其基進的意義更在於想像與創造
新的主體性、身體經驗、行動、勞動與交換模式、生命形式。安那其實
踐的是一種持續追求的過程,而非為了建構任何單一的政治體制或完成
任何單一的目標明確的革命工程。如果要給安那其政治命名,如果它可
(“politics of anti-politics” 或
以被命名,也許可以稱之為「反政治的政治」
“anti-political politics”)
(Newman, Politics 4)。換言之,安那其挑動或激
化「政治」 (the political)之間的矛盾,展望國家體
(politics)和「政治性」
制、現況政治(特別是國會代議政治)、既有的身份認同之外的可能;這
當然不表示安那其實踐無感於國家以「退場」掩飾「擴張」。因此,本文
主張安那其主義提供了想像基進政治的視野 , 特別是在如前文所述當前
的「後政治時代」之下。即便如此,我們也不應忽視安那其的理論與實
踐之間的微妙關係。當代重要的安那其學者、同時也是佔領華爾街運動
推手之一的格雷伯(David Graeber),將安那其主義定位為一種抗拒任何
(Low Theor y),強調即興演出與創造的直接行動
先鋒主義的「低理論」
(Fragments 11;Revolutions 53, 60),不依附任何哲學體系、行動與任務宣
言。這表示任何特定理論之於安那其都不具備任何先行或先驗的優位,
而是將理論帶到行動與事件的場域,使其對偶發的、不確定的形勢做出
回應,並且自我解構與重組。我們也是從這樣的角度理解後安那其主義
與當代理論──特別是後結構主義與後馬克思主義──之間的裝配,或
遭遇。
諾伊斯(Benjamin Noys)認為,後安那其主義一方面重新詮釋後結構
與後馬克思主義,將它們帶離特別是古典馬克思主義的餘緒,將這些理
論對於階級壓迫和國家體制的批判和對於微觀政治的關注,融入當前的
安那其實踐;另一方面則是透過當代後結構與後馬克思主義的進路,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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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古典安那其主義有關社會與人性的人文主義、甚至本質論的立場,更
朝向偶發性和不定性開放(108)。柯徐(Andrew Koch)則是指出,當代後
安那其主義援引德希達(Jacques Derrida)、傅柯(Michelle Foucault)、李
歐塔(Jean-Francois Lyotard)、拉克勞與莫芙、哈達特(Michael Hardt)與
奈格里(Antonio Negri)、洪席耶等當代思想家,持續批判啟蒙傳統,反
抗西方本質化的再現、身份認同、與表意體制,強調去中心化的、變動
的、多元的原則(31-33),這樣的同盟對於當前反全球化資本主義的安
那其運動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元素。紐曼(Saul Newman)肯定這樣的同盟
關係,主張不論是解構、精神分析或後馬克思主義都提供當代安那其主
義再造的基礎,脫離古典安那其主義啟蒙式的人文主義,在擁抱主體、
社會行動或現實的不定性、偶發性與即興創造的同時,繼續「保持對
(“Post-Anarchism” 63)。「後
於古典安那其主義平等與自由計畫的忠誠」
安那其主義」裡的「後」因此意謂著將安那其主義推向邊界,讓新的思想
與行動的可能得以產生。如紐曼所言,「後安那其主義不是安那其主義
的僭越或超越,它並未拋棄安那其主義,而是在其向度裡不斷探究界
限,激發出某個時刻或域外,重新思考甚至改造這些界限」
(Newman,
Politics 5)。
上述的同盟關係並不意謂著安那其主義與不論是後結構主義、精神
分析、後馬克思主義之間無縫的一致性;本文也是在這樣的自我意識的
基礎上探究安那其主義與巴迪烏之間的「遭遇」,對兩個思想範疇之間任
何可能的對話、添補、挪用或碰撞保持開放,沒有任何預設的必然性或
一致性。「遭遇」也意謂著考察獨特的、偶發的介入點,沒有任何保證,
因此也有可能包含了「錯失的遭遇」。巴迪烏長期以來站在他六○與七○
(Union of Communists
年代參與的毛派組織「法國馬列主義共產黨工聯」
of France Marxist-Leninist, UCFML)與八○年代的衝組色彩鮮明的「政治
(L’Organisation Politique, OP)一貫的立場上批判安那其主義欠缺
組織」
解放政治的動能:「我們知道當前所有的解放政治都必須終結一黨或多
黨統治的模式,肯定『無黨』政治,但是同時不會落入安那其主義的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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態,那一直以來都不過只是虛幻的批判或者共產黨的分身或陰影,如
2
(Communist Hypothesis 155)。
同黑旗子不過只是紅旗子的分身或陰影」
巴迪烏在這裡對安那其主義嘲諷意味十足的批判顯得有些躁進,缺乏精
準的時空脈絡,畢竟安那其主義在 1848 年馬克思與恩格斯的宣言正式
命名「共產黨」之前,早已出現在歐洲各地,進入二十世紀之後至今,
也有更多元的發展,即便相較於馬克思主義較為邊緣化。巴迪烏顯然是
刻意要強調他和安那其主義之間的分化或矛盾,無意面對彼此可能的同
盟關係。
巴迪烏對安那其主義的批判具體而微顯現馬克思主義與安那其主
義之間有關權力與國家本質的論戰。從安那其的角度來看,馬克思主義
者並不全然以摧毀國家統治為終極目標,甚至對於國家的態度有些搖
擺,視其為布爾喬亞利益的工具。反觀古典安那其國家理論則較關照
權力自主性的結構,視國家為統治中心,但不是資本主義生產模式的政
治表現,也就是說不能化約成「上層建築」
(superstructure)或者「基礎建
築」
(base)的反映。古典安那其主義者不認為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國家
必然超克國家的壓迫性本質,甚至認為國家會在官僚階級取代其他階級
之後,轉型成一部統治機器繼續運作,就如同巴枯寧(Mikhail Bakunin)
(Political Philosophy)裡指出的(208)。古典安那其主義似
在《政治哲學》
乎對國家權力的壓迫本質一直抱持懷疑態度,致力將政府權力降至最低
限度,繼而朝向一種超越階級與政黨、自我組織的無政府狀態,透過自
主連結與協力實踐自由與滿足(Kropotkin, Anarchism 46)。然而,就對於
國家機器的立場而言,安那其主義和巴迪烏之間並非水火不容的對戰狀
態。巴迪烏所架構的「後設政治」
(metapolitics)目標不外乎是要徹底與所
有形式的政治再現原則決裂;不論是社群主義(communitarianism)、民
主共識、多元主義等,對巴迪烏來說都隸屬於國家的現況政治。這樣的

2 The Communist Hypothesis 後文將引為 CH,Polemics 為 P,其他巴迪烏著作引為 BE (Being


and Event), C (Century), E (Ethics), LW (Logics of Worlds), M (Metapolitics), P (Polemics), PM
(Philosophy for Militants), RH (Rebirth of History), SP (Saint Paul), TW (Theoretical Writin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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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裂開啟了創造了主體集體行動的可能(Barker xii-xiii)。「解放政治」或
是解放「政治」意謂著重新發現「群眾」和「政黨」的政治意義,不把隸屬
於國家視為理所當然,因為那樣的隸屬等於造就了科層體制的統治和國
家崇拜(Badiou, M 70)。換個角度來說,巴迪烏展望的政治即是解除作
(representative fiction)的國家的約束,挑戰其虛幻的分配
為「再現虛構」
秩序,讓原本不存在的多重而獨特的元素得以出現(74)。
巴迪烏站在馬列主義立場對於安那其主義的批判也指向德勒茲
(Gilles Deleuze)與瓜達里(Félix Guattari)的反伊底帕斯精神分裂慾望理
論。他認為德瓜兩人的慾望機器有如康德(Immanuel Kant)
「定言律令」
(categorical imperative)的顛倒版,將慾望或享樂的自由提升到無條件的
絕對層次,並且樹立了系統 流動、獨裁者 遊牧民、偏執 分裂等對
立,和國家與政黨等政治鬥爭與矛盾的場域保持距離(Badiou, “Flux” 80-
81;Newman, Politics 110)。這樣的批判如同延續了七○年代結構主義馬
克思主義和德瓜兩人以及傅柯之間的對立,也適用於像是哈達特與奈格
里的「諸眾」
(multitude),對巴迪烏來說那不足以作為真正的政治主體。
(immanent multitudes of Empire)這
他意有所指地用了「帝國的內在諸眾」
樣的詞彙,指出「經濟修正主義和虛幻的運動冒險主義之間的災難性聯
(M xxxv)。
盟犧牲了進步主義」
巴迪烏雖然有以上的批判,然而如果我們不把賭注完全擺在巴迪烏
六○、七○年代毛派馬列主義階段,而關照他整體的政治本體論,我們
也許會發現他的思想和安那其主義之間並非註定不可能有任何對話與交
集。巴迪烏長期以來援引集合理論與重讀保羅對於事件與革命性保持關
注,不斷思索與現況結構──也就是國會代議政治和多元文化身分政治
與倫理──的根本性決裂,這些思考都環繞在安那其主義所擁抱的自發
性與不確定性。而巴迪烏對於政黨模式的政治越發不信任,追求超脫國
家體制的解放,也都與安那其主張頗為同調(Badiou, M 70;Newman,
“Postanarcism” 52, Politics 109)。他甚至重談巴黎公社,視之為使「不存在
的得以存在」的事件場域,有別於傳統的馬列觀點認為公社是一場因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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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前鋒政黨領導而失敗的革命(Badiou, LW 376, P 264;Noys 110-11)。


紐曼指出,

安那其政治需要自覺的和耐心的組織:建造並且捍衛國家之外的自
主集體空間;實驗民主決策的另類形式和平等的交換形式,甚至是
一種鍛煉的形式,只要那是出於自我意志,不是由任何一個人強加
在身上……一種因著對於志業的信念而來的鍛鍊……後安那其主義
倡議發明一種介於社會和國家、社會秩序和政治秩序之間的政治空
間。(Newman, Politics 112)

這不也正是巴迪烏所展望的理想?
「巴迪烏與安那其主義錯失的遭遇?」與其將我們的思考定格在巴
迪烏對於安那其主義的批判,倒不如將他的政治本體論帶到新的測試場
域──這也是他一直在做的事──關照理論概念和真實政治的辯證。巴
(Philosophy for Militants)提到表現哲學與政
迪烏在《給好戰份子的哲學》
治關聯的四種型態:一、理論與實踐之間的一致(也就是哲學預設某些
要實現的理想);二、將「實踐」提升到「概念」的嚴謹性;三、政治哲學
(對政治體制進行比較性的評價);四、政治的不可思(unthinkability of
the political)
(xv-xviii)。巴迪烏頗具企圖地表明這四種型態都不足以概括
他的哲學理論與實踐。對他來說,真正的哲學就是事件本身,介入所有理
論和實際的實驗,提出一種新的規範空間,逆轉既存的知識秩序,倡議
共識之外的新價值(PM 13)。從本文的角度來看哲學的安那其特質就在於
不斷思考主體、時間與現實的斷裂,以及新的政治主體與空間如何可能。
本文主要目的在於探究巴迪烏與安那其主義之間的遭遇,這意味
著彼此之間複多且不確定的關聯。在以下的篇幅裡,我將先扼要地闡述
巴迪烏的政治本體論,聚焦於事件與主體產生的條件。接下來討論巴迪
烏如何重訪巴黎公社和回應近年的「阿拉伯之春」,從這些起義、暴動
和革命事件辨識新的政治主體、政治組織,甚至想像未來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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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文學 第四十七卷 第三期 二○一八年九月

不存在的如何得以存在。最後我將以阿圖塞(Louis Althusser)的機緣唯
(the Invisible
物論為轉接,探討巴迪烏與安那其行動組織「隱形委員會」
Committee)是否有任何安那其同盟的可能。

二、巴迪烏的事件本體論

巴迪烏整體的思想著述彷彿體現了自己「減除」
(subtraction)和「普
(universal singularity) 的概念,無法歸屬當代任何單一思想潮
世獨特性」
流或學派以及理論情境,這當然也是本文探討「巴迪烏與安那其主義的
遭遇」所必須面對的難題。巴迪烏向來以一種哲學好戰份子的姿態和眾
多不論古代或當代思想家和作家建立批判性的對話或者多重且複雜的
「超文本互涉」
(hyper-intertextual)關聯。他回到一個本體論層次提問「新
事物如何出現」,串聯了包括柏拉圖、保羅、巴斯卡(Blaise Pascal)、盧
梭、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康托爾(George Cantor)、阿圖塞、拉
岡、德勒茲等人的思想軌跡,形塑自己有關主體、事件、存有與真理的
論述。當他描述與這些思想軌跡的遭遇,他既不吝於坦承所受的影響,
同時也刻意標示出與他們之間「決定性的微差異」。舉例而言,當巴迪
烏談到沙特(Jean-Paul Sartre)、拉岡與他自己所構思的主體都是去自然
化的主體,隨即強調「在我自己的理路裡,主體依著事件而生成,被建
構成一種為了真理的能力」,得以將自身融入一種超出、溢出自身的計
(C 100-01)。
畫,「得到某種主體的真實(real)」
如果說當代思想界少有像巴迪烏這樣就主體、真理和基進政治本體
論與如此多思想軌跡建立既同且異、既連且斷的關聯,更少人像他那樣
同時與如此眾多的哲學、社會、文化與政治立場進行思想鬥爭。除了前
文提到的德勒茲、瓜達里、哈達特與奈格里之外,巴迪烏對於主體和事
件的信念也顯示出他與包括德希達與李歐塔的法國哲學同儕對立性的差
(the linguistic
異。巴迪烏認為他們的哲學源於二十世紀的「語言學轉向」
turn)、分析哲學和詮釋學,發展成「後現代主義」的文化與歷史相對論
或懷疑論(SP 6)。他甚至用類似「倫理意識形態」
(ethical ideology)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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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imal humanism)來命名當代法國哲學與英美文化評論
物人文主義」
的生命倫理轉向,認為這樣的倫理標榜認同他者與差異,卻將人受害者
化,將之化約為一種被動的、脆弱的動物性存在(Badiou, C 175, E 10-
16, LW 2, SP 6;Hallward, “Translator’s Introduction” xiii)。這樣的倫理暴
露的不只是虛無主義的症狀,也是一種虛假且空洞的普遍性,如同資本
主義金融貨幣全球化和虛擬化所顯示的普遍性(SP 6-7)。這種資本主義
邏輯也不斷創造出更多、但卻是分化的、封閉的、去政治化的身份屬性
(SP 10)。用巴迪烏自己的話來說,「資本為了要讓它的運動原則能夠將
行動空間同質化,就必須不斷創造主體和疆界身份;這些身份所需要的
充其量不過是和其他人一樣都能享有暴露在市場一致性的特權。這種全
面對應(general equivalent)的資本主義邏輯和社群或小眾的認同與文化
(SP 10-11)。
邏輯形成一個整體」
上述巴迪烏的這些批判顯然也是以本文一開始談到的「後政治」情
境為對象。如果不論文化、族裔或國族的身份政治都如巴迪烏所批判的
那樣無法脫離當前的資本主義邏輯,巴迪烏自己的政治本體論又勾勒出
什麼樣的政治主體和基進政治想像,得以超克國家與資本主義體系?巴
(Being and Event)標題本身也許提供了
迪烏最重要的著作《存有與事件》
思辨這個問題有效的出發點。「存有與事件」標示了「如其所是的存有」
(being-qua-being)與「非如其所是的存有」
(what-is-not-being-qua-being)
形成的本體秩序。連接詞 and 表示一種無法綜合或平均的「二」的概念
(Badiou, C 109)。「存有」屬於實證化的知識本體秩序,加諸於存在(複
數)的多樣性之上,形成「(複數的)多樣性一致的多(單數的)樣性」;
「事件」則讓新的主體與真理得以出現,或者用巴迪烏自己的話來說,標
示著「本體場域去整體化(deontotalized)或陷入僵局(impasse)」的斷裂點
(TW 100)。這種概念下的事件無關乎不可知論的無中生有或神蹟,而
(state of situations)中減除。
是發生在特定的情境,卻又從「情勢狀態」
但這不表示任何情境都可能發生事件。事件場域(eventual site)──也就
(BE 175, TW 101),但反
是事件發生的殊異點──必然「在空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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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不必然為真,因為國家機器總能夠操控、填補空的狀態,強化現況與
統治結構,是謂之「偽事件」。真正的事件需要信念的行動,召喚主體
投入其中並且命名事件,如同戀人指稱「這就是愛情!」進而開展出後
事件的真理程序。這種行動無關乎任何經驗事實或邏輯推論的驗證。真
(being truth)的進程,對事件保持忠誠
理發身在主體,使之進入「為真」
(Badiou, E 42;Critchley, Infinitely Demanding 43)。這樣的行動和程序製
造出與現實情境的決裂,以及一種「地點與那裡發生的、地點(place)與
(C 56)。從這點看可以看出
發生(taking-place)之間最小但絕對的差異」
來,真理程序有主體的、減除的和決裂的本質,無法被類歸到任何已被
認可和體制化、百科全書和斷言性的(predicative)知識系統。用巴迪烏的
(pure generic multiple)。
術語來說,真理程序是一種「純粹的泛型複數」
以上這些有關事件、真理和主體的本體論並非只在形上數學的雲
端,而是具有重要的政治意涵。巴迪烏的政治本體論幾乎減除了所有
主流的政治原則,例如「代議」、「共識」、「多元論」等,反對當代主流
的人權和身份政治,「雅利安人」、「猶太人」、「德國人」之類的身份標
(the passive body of
記對巴迪烏而言,都意謂著「隸屬化的被動身體」
subjectivation)
(C 103)。而政治事件的發生必然撼動形勢狀態;「形勢狀
態」等於是形勢的「後設結構」
(metastructure)制約形勢的無限性「將計算
(M 143)。換言之,政治事件激化了
的權力施加在所有形勢的子集合」
與形勢狀態之間的衝突,釋放出形勢的多重性,反制國家機器計算與鎮
壓的暴力(M 145)。另一方面,政治事件的集體性並不是一個數字的概
念──也就是說,是無法被計算的──也不是任何一種共同的命運或大
歷史,而是對主體的召喚,使他們成為「真理的好戰份子」,將自身從國
家這部超大型的概念和身份計算機器減除出來,而不是憑著差異原則要
求聲音被聽到、身份被認同、被算進去。
從以上的討論我們可以了解,真理對於主體而言不是一種思考的知
識客體,而是介入與遭遇。巴迪烏援引巴斯卡將主體介入真理程序比喻
成下賭注的行動,主體從所身處的社群之中減除,如同門徒保羅及其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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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者成為不依附在任何國家、族裔和文化標籤的「無身份主體」或「無份
之份」。巴迪烏的政治主體──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也是安那其主體──並
非只有「忠於事件」這個特質,特別是事件也可能引發反動的效應;它必
須不停思考與調查形勢,從而在事件的殊異點與現況決裂,這不僅是下
賭注,也是──借用拉岡精神分析的術語──「與真實層的遭遇」。

三、重探「失敗」

以上所闡述了巴迪烏的政治本體論,不論是減除、叛變的真理主
體、與現況的根本性決裂等理念都緊扣安那其主義所擁抱的自發性與不
確定性;巴迪烏的主體不依循任何意識形態,從後事件的行動中實踐多
重的潛能。除此之外,巴迪烏亦嘗試將他的政治本體論帶到安那其事件
(The Communist Hypothesis)以「何謂失
的場域。巴迪烏的《共產主義假說》
敗?」的提問開場。雖然共產主義的假說或理念並非本文探討的重點,
但是巴迪烏「何謂失敗」的提問與思辨可做為我們接著討論他如何用他的
政治本體論重訪巴黎公社──對於安那其理論與實踐頗具重要性的事件
──重要的出發點。根據巴迪烏的評論,七○年代「共產主義紅潮」消退
之後盛行的反共產主義宣傳如同五○年代美國領導的反共陣營修辭的分
身:良善的自由民主體制對抗邪惡的社會主義共產鐵幕國家。當代反恐
戰爭也持續「回收利用」這種兩極化的政治修辭,更加突顯(西方)民主
(intellectual poverty)
體制的「知性貧乏」 (3)。巴迪烏甚至嚴詞批判,整
個自由、人權、西方價值的意識形態機器所留下的,不過只是「做為共
產主義理念唯一具體形式的社會主義在二十世紀徹底失敗」這樣的否定
性陳述(CH 4-5)。如果我們可以指稱這是一種「對於『失敗』的理解失敗
的症狀」,那麼,巴迪烏要實踐的是一種重新思考「失敗」的任務。這樣
的任務意謂著更深刻理解理念、實驗與結果之間更複雜的「非同一性的」
辯證。巴迪烏說,「真正的政治不可能有同一性」,甚至連共產主義份子
都不可能有,「〔真正的政治〕只知道真實層的片段,而真實層的理念見
(CH 8)。
證了真理的工作是持續不斷的」

101
中外文學 第四十七卷 第三期 二○一八年九月

巴迪烏感慨巴黎公社已被當代法國遺忘,從學校課綱之中消失,
但他在意的不是歷史記憶的問題,而是在災難性的鎮壓或「失敗」層次
之外的事件的真理。在普魯士軍隊圍攻巴黎四個月之後,甫宣佈成立的
德意志共和國與第二共和垮台之後執政的國防政府(the Government of
National Defence,主要由布爾喬亞階級組成,視當時的工人運動如洪水
猛獸)於 1871 年 1 月與達成停火協議,並要求以戰勝國的姿態光榮進入
巴黎城。但當時巴黎市民早已組成國民自衛軍(National Guard),並且選
出大多為激進份子和社會主義者的工人階級建立政府,並組成中央委員
會領導抵抗德國人和保衛共和政體。自衛軍甚至成功取得一批約四百多
門大砲存放在蒙馬特爾高地,為德軍進城做好充足準備。進入巴黎的德
軍在面對高度政治狂熱的形勢下不久便撤出巴黎,帝國政府和臨時政府
也遷往凡爾賽,巴黎於是進入真空狀態。
1871 年 3 月 18 日就是出現在這樣的真空狀態的事件場域。臨時政
府首腦提耶爾(Adolphe Thiers)無法忍受國民自衛軍掌控那四百多門大
砲且持續採取更激烈的手段,於是命令正規軍前往奪取大砲,但士氣低
落的正規軍反而和國民自衛軍合流,而且有更多部隊加入迅速擴大的
叛亂……。「318 事件場域」的出現對巴迪烏而言,「是個令人震撼且完
全無法預測的斷裂的開端」,由內翻轉了「出現」
(appearing)的法則(CH
206,亦參照 LW 363)。此事件場域的出現是一種「倍數」
(multiple),
支撐自身出現的存在(CH 200)。它更是一種因自身而存在的「特異性」
(singularity),以「片刻」
(instant)的樣態出現而消失,從而開展出(後事
件)的結果(consequences)與強度(intensities)。必須說明的是,存在和存
在之間的結果或事件場域的價值的開展──明白地說,「318 事件」從發
生到後續的形勢演變──並不意謂著任何歷史必然性或預設(CH 211);
獨特性打破事實的延續,激發出存在極大化的強度。
在 特 異 性 的 問 題 上 巴 迪 烏 還 區 分 了「微 弱」與「強 大」的 獨 特 性。
1870 年 9 月 4 日資產階級所把持的第三共和成立對巴迪烏來說就是微弱
的獨特性的展現,因為那完全是整體歐洲民族國家發展歷程下的產物。

102
巴 迪 烏 與 安 那 其 主 義( 錯 失 )的 遭 遇 : 一 種 唯 微物基進政治的思想實驗

巴黎公社則體現了強大的獨特性,因為它提出的解放真理由後來包括俄
國 1917 年 10 月革命、法國 1968 年 5 月社運等接力實踐。巴迪烏強調,
「重要的不只是突然出現非比尋常的強度……還有這些倏忽即逝的出現
(CH 219)。
經過一段時間透過不確定但光榮的結果所建立的」
巴迪烏還從巴黎公社作為一個事件場域看見工人的政治主體性出
現在政治空間,他們前所未見地審議各種重大的政治與社會政策,他們
的聲音被聽見(CH 177)。換個角度來說,這是工人存有的出現,是「不
(the existence of the inexistent)的政治性被極大化(LW 365,
存在的存在」
376)。從本文的論述角度來看,巴黎公社的安那其實踐除了工人政治主
體性的出現之外,更在於新生命形式的創造。公社透過公民審議的方式
辯論和決議包括政教分離、婦女選舉權、債務赦免、工人接管企業等解
放措施。

四、巴迪烏的「暴動類型學」

如果說巴迪烏以他的政治本體論重訪巴黎公社是為了更深刻地理解
「失敗」,開展出理念、實驗與行動之間非同一性的辯證,以及考察「不
存在的如何出現」,他對於近年來阿拉伯世界的暴動或起義的介入在延
續這些方向的同時,也將他的理論關懷帶到了正在發生的歷史事件場
域。如詹士頓(Adrian Johnston)指出,巴迪烏的減除政治經常被質疑欠
缺具體性,然而,他晚近的著作顯示他極力避免讓他所談的事件及其發
(The Birth of History)也許
展程序脫離特殊形勢(19)。他的《歷史的重生》
可以被視為這樣的企圖之下的產物。
巴迪烏在《歷史的重生》一開始提出了一些政治本體論的核心問題
── 例 如,「事 件」發 生 的 條 件 為 何, 如 何 辨 識?「事 件」對 於「情 勢」
(situation)與國家(State)權力有何衝擊效應?主體在「事件」發生的當下
與之後有何改變?──之後,旋即描述本書所要回應的政治經濟現實,
也就是當前暴動與起義的具體形勢。根據巴迪烏的看法,從 2005 年巴
黎、後來的希臘、西班牙、阿拉伯世界,到 2011 年倫敦這一系列的暴動

103
中外文學 第四十七卷 第三期 二○一八年九月

與起義整體而言,突顯了資本主義體系不受限制的權力、工業生產地的
搬遷、利益私有化、資源與權力分配不均……而暴動導火線包括政府與
雇主的決策、選舉爭議、警察或駐紮軍隊的行動,甚至人們生存上的小
插曲。這些行動經常立即往武裝對抗或者更正式的抗爭方向發展,不論
進步或反動──換言之,不必然具有解放或革命的意義和效應──都具
有盲目而不確定的特質,但動員了特定群體或全體人民,採取行動反抗
他們認為不合理的現況(21)。
巴迪烏根據以上的現實形勢架構出他的「暴動類型學」:3 他依據參
與者的成分、暴動的區域範圍大小(localization)、強度(intensity)、理念
或革命真理信念的有無等分類原則區分出「立即性的」
(immediate)、「潛
伏性的」
(latent)與「歷史性的」
(historical)三大暴動類型。「立即性的暴
動」顧名思義就是暴動的最初階段或形式,經常因為國家壓迫和謀殺而
爆發,典型的範例就是 2005 年巴黎和 2011 年的倫敦暴動。對執政當局
和主流社會輿論而言,暴動帶來的洗劫和破壞遠比無辜被執法人員擊斃
的年輕人的生命更應該譴責,如同在資本主義體系裡,物的重要性遠大
於人的實質存在(Badiou, RH 19-20)。即便欠缺鍛鍊策略和節制,年輕
族群在這種類型的暴動裡展現他們聚集、動員和語言的能力;這些都是
群眾行動不可或缺的元素。參與者大多來自暴動發生的鄰近地區,因此
暴動的影響範圍與強度有限,尚未具有位移和擴散的能力。參與者的動
機和目的無法清楚界定與區分,行為傾向暴力與無政府狀態,沒有堅持
的真理(21-23)。巴迪烏指出,「立即性的暴動」若從罷工進展到佔領(例
如,工廠和交通要塞),阻撓生產與運輸,參與者開始出現受薪階級,
暴動則進入潛伏階段(29-30)。進一步發展成「歷史性的暴動」的條件在
於參與者遠超出起始核心成員跨越社會階級、性別或年紀的界線,團結
成「人民」,透過佔領行動建構新而持久的事件場域(24-25, 33-34)。這
不僅是時間與空間規模上的擴散,更是「質的延伸」:暴動或起義從破壞
性的攻擊進展到發明單一口號涵蓋異質的聲音(35)。

3 筆者自己的用語。

104
巴 迪 烏 與 安 那 其 主 義( 錯 失 )的 遭 遇 : 一 種 唯 微物基進政治的思想實驗

巴迪烏的「暴動論」顯示出將理論事件化──也就是事件迫使理論做
出回應或修正──的內在張力或者「理念」與「行動」的分離。他將伊朗
(intervallic periods)。在此之前,革
革命之後的年代命名為「間隙時期」
命的概念被清楚界定,並且贏得大規模的支持;反觀革命的概念在間隙
時期顯得模糊,欠缺一種普遍可行的解放規劃,如同理念本身進入不確
定狀態,反抗資本主義與代議政治的行動偏向否定性,尚未發展出理念
的肯定性元素(RH 39-40)。然而,巴迪烏並非死守超越的理念作為行動
準則或實踐的目標,更不是訴諸一種物化的(reified)歷史必然性。這種
「理念」與「行動」的分離、欠缺明確的行動方案以及(後)起義形勢的不
確定性──從本文論述的角度來說,具有安那其色彩──當然也出現在
阿拉伯世界一連串的起義行動,巴迪烏從當中看見了「後事件的」真理程
序、朝向未來的潛在力量。舉例而言,他肯定發生在埃及各地的暴動沒
(“the desire for the West”)的意識形態窠臼。他仔細考
有落入「欲求西方」
察埃及人民在不確定的形勢之中自發性地提出政治訴求,西方式的民主
並未出現於其中。埃及人民反抗被國家機器視之無物,要求的是終結貪
腐和建造新國家。從巴迪烏的政治本體論來說,這是「恢復不存在的存
(RH 56),也是真實的事件。這「不存在的存在」與他在早先的《世界
在」
(Logics of Worlds)所構思的「變的理論」息息相關。巴迪烏樂觀地認
邏輯》
為,被國家機器壓制的「不存在」並不因此成了完全空無一物的不存在,
而是被阻止揭顯的存有潛能;他甚至說,「每個物體的組成元素之間都
(LW 323),那是一種在既有的政治與法律的範疇無法辨識、
有不存在」
無法發生 聲的元素,如同參與暴動的人民。「變」意謂著佔領具有強大
獨特性的場域,也等於將「不存在的不存在」的潛能效應極大化,摧毀製
造、合理化不存在的統治機器。用巴迪烏自己的話來說,「世界真實的
(LW 56),
改變發生於不存在的以極大化的強度開始存在於同一個世界」
而不是讓不存在被算進系統之中。簡而言之,不存在的人民在起義行動
中佔領、創造統治與計算機器之外新的政治場域宣告自己的存在;他們
採取直接民主甚至「群眾專政」,反抗以「數字多數」為運作原則的代議制

105
中外文學 第四十七卷 第三期 二○一八年九月

度(RH 59-60)。巴迪烏雖然用馬克思主義與共產主義的語彙「無產階級」
(proletariat)來命名這些起義的人民,卻著眼於他們是一群無法被整體化
的群眾集合,具有匿名性與泛型(generic)的力量,超越政黨與國家(RH
79-81)。
如上所述的巴迪烏暴動論與安那其主義強調的反國家體制、自我組
織、直接民主、自發性、偶發性與匿名性等原則若合符節。即便如此,
如同前文指出,巴迪烏思想與安那其主義之間的遭遇並非兩極化的同或
異,不能把之間的同盟或敵對關係視為理所當然。我們不能忽略巴迪烏
的政治本體論總是強調組織,他的暴動論也不例外。巴迪烏所談的政治
組織當然不是指國家和政黨那樣的制式機構,而是一種理念與事件交
會,並且催生戰鬥主體的過程:主體在實踐與運動中被某種理念貫穿,
對起義行動開展的真理保持忠誠。換言之,這樣的政治主體和理念都不
是先於起義而存在,而是行動或事件的真實效應(RH 63-64)。巴迪烏談
(RH 66)。
的政治組織是一種「為失序服務的秩序,例外狀態的永久護衛」
巴迪烏的批評者經常質疑他的減除政治本體論不夠貼近真實的歷史
物質情境,完全不理會政治實務層次的溝通、衝突與妥協,也沒有提供
政治選擇的評斷標準(Bensaïd 101;Gilespie 180;Hewlet 41;Johnston
15;Laclau 129;Marchart 130)。本文無意也無法個別一一回應這些批
評意見,但是必須指出:任何對於巴烏政治本體論的批評如果是基於政
治現實論(political realism)或「回歸政治基本面」訴求,從本文的立場來
看,都是現況政治對於基進政治的化約,似乎認為政治現實具有不言可
諭的客觀性。如本文所討論的巴迪烏重訪巴黎公社與介入近年阿拉伯世
界的暴動和起義,顯示巴迪烏更積極將他的政治本體論帶到「真實的」、
「偶發的」、「不確定的」事件場域。然而,雖然巴迪烏和安那其主義一樣
總是在展望國家與政黨以外的政治視野,他的政治本體論似乎眷戀著類
似巴黎公社、布爾什維克、中國紅軍與文化大革命之類的過去的超大型
政治行動,無視眾多日常生活的反抗與實驗,例如各種平權運動、食物
合作網絡、佔屋運動等(Newman, Politics 129),也就是當代安那其主義

106
巴 迪 烏 與 安 那 其 主 義( 錯 失 )的 遭 遇 : 一 種 唯 微物基進政治的思想實驗

者所關注的面向。甚至有批評者對巴迪烏提出深切的質問:難道我們只
能註定一直流通類似「無產階級」、「群眾」、「工人階級」這些詞彙?我
們可不可能創造出新的命名,也不再把任何一種包括共產主義理念提升
(invariant)的地位(Power 159)?本文使用「遭遇」著眼的並
到「不變項」
不只是巴迪烏和安那其在理論層次上對話的可能或緊張關係,更在於理
論的事件化,也就是理論對於偶發性和不確定性的實踐或物質事件的開
放。整個來說,思考巴迪烏與安那其主義的遭遇與同盟,不論是實質的
與想像的,都必須要有更微 唯物的關照,這也是本文接下來經由阿圖
(aleatory materialism)和安那其(無)組織「隱形委員
塞的「機緣唯物論」
會」要進行的任務。

五、作為一種節點的阿圖塞「機緣唯物論」

後 期 阿 圖 塞 有 關 機 緣 唯 物 論 的 著 作, 是 在 他 個 人 經 歷 因 精 神 病
發 作 而 殺 妻, 幾 次 進 出 療 養 的 人 生 悲 劇 低 潮 所 寫, 在 他 1990 年 過 世
之後才出版。這些著作顯示出他企圖從早期的結構主義和歷史科學階
段, 進 入 到 更 關 照 偶 發 性 與 獨 特 性 的 機 緣 唯 物 論 階 段。 諸 如 卡 拉 里
(Antonio Callari)、盧啟歐(David F. Ruccio)等學者將阿圖塞的機緣唯
物論界定為他轉向後現代馬克思主義與後現代主體和身份認同政治;
包括葛緒蓋里安(G. M. Goshgarian)、蘇赫丁(Wal Suchting)、拉提能
(Mikko Lahtinen)、莫費諾(Vitto Morfino)等其他學者則強調阿圖塞
唯物哲學實踐的延續性(Sotoris 28-29)。梅瑞菲爾德在他的《遭遇的政
(The Politics of the Encounter: Urban Theory and Protest under Planetary
治》
Urbanization)一書中,援引狄波(Guy Debord)和國際情境主義、列伯菲
爾(Henri Lefebvre)與哈維(David Harvey)的空間論述與實踐,以及阿圖
塞的機緣唯物論,從「遭遇」的角度探究當代都市研究、空間政治與社會
運動(特別是佔領運動)新的可能性。梅瑞菲爾德的進路與本文的論述方
向較為投合,不同的是我將以阿圖塞的機緣唯物論作為一種節點,測試
巴迪烏和安那其兩個原子群之間的遭遇、碰撞和連結的可能。

107
中外文學 第四十七卷 第三期 二○一八年九月

(materialism of the
阿 圖 塞 的「機 緣 唯 物 論」或 稱「遭 遇 唯 物 論」
encounter)始於一場雨,伊比鳩魯的原子雨。在世界形成之前數不盡的
原子──也就是事物的元素──在太虛之中以平行的方式墜落。萬物尚
未成形也意謂著沒有意義、開始與結束,也沒有理性和非理性的區分
(Althusser 168-69)。然後,雨中出現了「微偏移」
(clinamen),打破原有
原子的平行運動軌跡,彼此開始發生磨擦、碰撞、聚集和堆疊,引發連
鎖反應,世界於焉誕生(Althusser 169, 191)。這裡的問題核心並非一種
絕對化的開端,也就是之前什麼都沒有的開端,而是「偏移」和「遭遇」
的連接;換言之,在偏移發生之前已經存在著某些遭遇,偏移發生之後
又開啟了新的遭遇。這樣的想法顯示從一種非目的論的、唯物辯證觀
點,解釋主體與社會的生成和變異。
晚期阿圖塞在構思機緣唯物論時,包括伊比鳩魯、馬基維利、霍
布斯、盧梭、史賓諾沙、馬克思、海德格、到德希達和德勒茲,都是他
參照的對象(Althusser 167, 189)。他從「偶發性」的概念切入,企圖排除
唯心論的束縛,讓唯物論被壓抑、無人知曉的底流從哲學史當中得到救
贖(Althusser 167)。阿圖塞反對包括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等未脫理性
主義傳統的唯物論,他認為那是一種「必然性、目的論的唯物論……唯
心論的變形和偽裝」
(168)。從這樣的唯物論觀點來看歷史,就成了必
然法則的決定因素的問題,從開始到終點仿若一種機械步驟決定了觀念
的形式和人類的意志,而阿圖塞重訪西方哲學史那被壓抑的唯物論的底
流則是為了思考人類自由如何出現在被決定論所制約的世界(Althusser
168)。根據符海福(Geoff Pfeifer)的闡述,阿圖塞的機緣唯物論主張「物
質條件從來不是單一整體的存在。雖然這些條件構成了所有穩定的社會
結構的基礎,正是因為它們迥異和矛盾的特質決定了社會『整體』涵蓋迥
異矛盾和不確定的社會形體,使之能夠(也確實是)往不同的而且最終無
(Pfeifer 5)。有別於(機械式的)歷史唯物論,機緣
法預測的路徑發展」
唯物論以「擴散」和「混亂」取代「源流」、「整體」和「結束」等,是一種空
的哲學或者在空的狀態中出現的哲學事件,這意謂著鑿空所有的哲學的

108
巴 迪 烏 與 安 那 其 主 義( 錯 失 )的 遭 遇 : 一 種 唯 微物基進政治的思想實驗

問題,拒絕固著在任何對象,從無出發,任由偶發的微偏移建構(174-
75),就如同馬基維利必須鑿空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以降所有形上學的問
題,才得以思考民族國家如何能出現在飽受外國勢力威脅、分崩離析、
狀態瞬息萬變的義大利(Althusser 175)。阿圖塞的機緣唯物論裡的「空」
表示「社會原子」運動的自由與開放空間。
頗令人玩味的是,巴迪烏和阿圖塞的機緣唯物論之間似乎也存在
著「錯失的遭遇」。巴迪烏大多專注於阿圖塞無主體的結構主義階段,
(subjectivity without a
更精準地說,是前期阿圖塞「無主體的主體性」
subject),藉此同時將「政治」和「科學」
(主體被化約成一種客觀存在)與
(主體全然是國家的權力效應)區隔開來(M 63)。巴迪烏並
「意識形態」
沒有將這個無主體的環節接到機緣唯物論;那是一種「過程」而不是「主
體」的唯物論,將其發展軌跡與秩序銘刻在主體之上,沒有預示任何可
見的目標或終點。4 巴迪烏沒有更進一步激進化前期阿圖塞思想蘊藏的
政治取向的唯物哲學,事實上他並未對晚期阿圖塞的機緣唯物論有什麼
著墨,印證了本文的用語「錯失的遭遇」,原因在於他和晚期阿圖塞的思
想實踐往相似的方向發展:真理主體如何在機緣的狀態中出現,事件如
何超出哲學和意識形態的解釋,以及「對於投擲骰子和歷史真理的獨特
(Williams 160)。
事例的興趣」
阿圖塞的機緣唯物論轉而將哲學定位成一種事物偶然性的理論或者
對於偶然性的事實的體察,「必然性屈從偶然性的事實,遭遇的效應有

4 這個論證環節牽涉的不是主體的死亡,而是主體的出現和延續,我們也是在這裡可
以看到史賓諾沙的影響。根據威廉斯(Caroline Williams)的研究,阿圖塞在國家意識
形態機器階段承續史賓諾沙的反人文主義,批判以物質儀式為基礎的意識形態幻想
和主體的想像建構(159)。和本文的主旨更相關的是,史賓諾沙哲學可以被合理地定
位為一種「遭遇唯物論」,因為「〔他的〕本體論和政治實踐有很大部分專注於理解身體
的情動構造模式的多重性,而想像力在那裡發揮情動力的匿名指揮的作用」
(Williams
161)。我們也可以從這個角度繼續探討史賓諾沙對於當代政治論述的意義,特別是政
(the affective turn)。感謝匿名審查人在這個
治主體的形構與集體行動的「情動力轉向」
問題上的提醒。

109
中外文學 第四十七卷 第三期 二○一八年九月

了具體形式的事實」
(170)。換言之,哲學的任務在於辨識、命名改變
的「底流」,用巴迪烏的話來說,即是開啟「後事件的真理程序」。這樣的
程序如同阿圖塞從馬基維利設想的君王所看到的改變的條件:某個無名
者從某個尚未被命名的原子點,也就是某個無法被指定的地方開始,逐
漸引來其他義大利人的助力環繞在他周圍(172)。除此之外,馬基維利
的君王還體現了機運和德性(virtue)之間的遭遇,而這樣的遭遇可能發
生,也可能沒發生,可能會是「錯失的遭遇」;可能極為短暫,也可能持
久,而君王則需辨識變的底流趁勢而起,讓遭遇的效應或後事件的程序
得以持久。
根據索蒂里斯(Panagiotis Sotiris)的觀點,任何將新事件發生的條件
理論化的企圖,都必須面對兩種誘惑。第一種是「神學的誘惑」,把新事
物看成一種當下情境早已包含在內的真理或目的(telos)。另一種誘惑則
是將新事物當作神蹟,以一種極為新奇的的樣態介入現實之中(33)。
巴迪烏從事件本體論到近幾年的暴動類型學的進程,顯示他抗拒這些誘
惑的作法,而當我們詮釋阿圖塞的機緣唯物論的時候,也必須避免落入
這些誘惑。從巴迪烏的角度來看,阿圖塞的唯物論扭轉了理論與實踐之
間的關聯,讓理論在完全沒有外在因素保證的情況下轉向實踐。5 阿圖
塞的「微偏移」即是「事件」的發生或「不存在的存在」,如同上述巴黎公
社的 318 事件或引發席捲全阿拉伯世界起義行動的突尼西亞青年自焚事
件。我們也看到類似佔領華爾街和台北的太陽花佔領行動體現了具有安
那其色彩的阿圖塞機緣或遭遇唯物論。在這些佔領運動中各種異質的元
素──包括身體律動、聲響、情感、各種話語、資訊、影像、知識──
之間產生偶發性的遭遇和碰撞,並且產生感染擴散的效應,甚至拜新型
態的智慧手機和即時通訊網絡之便,實體與非實體、在場與不在場之間
有了更多重的連結和組裝的可能性。如同梅瑞菲爾德的闡述所示,「歷
史的開展出自於內在的物的力量──過去的結果、延續下來的偶然遭遇

5 參照巴迪烏演講〈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wH7DIHz6VM〉。

110
巴 迪 烏 與 安 那 其 主 義( 錯 失 )的 遭 遇 : 一 種 唯 微物基進政治的思想實驗

──之間的遭遇,以及可能更不確定和難以預測的主觀真實。行動的
(Merrifield, Politics of
發生沒有任何保證,潛在的後果也無法事先預見」
Encounter 55)。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機緣唯物論對於安那其政治本體
論的意涵在於實際場域的偶發性行動,在一個無法預測的殊異點介入,
辨識微偏移引發的變動的暗流,因而改變了理論與實踐之間我們習以為
常的關聯;這種關聯當然不會是特定概念的掌控、意識形態的指導或任
何強加的真理的暴力,而是開啟唯物層次的元素更多的碰撞,防止原子
群形成核心阻斷了事件的發生(Tosel 11-12)。

六、隱形委員會的安那其起義風格

安那其團體「隱形委員會」竄起於二十世紀末一連串反全球化和全
球正義運動的年代,6 雖然無從證明他們是否直接涉入其中;那也是本文
一開始描述的「後政治時代」,一個金融資本主義已然讓世界去真實化的
時代,而激進左派似乎還未完全走出和工業資本主義的對抗模式,建構
新的修辭與行動策略。在此困境之中,隱形委員會操作包括傅柯、洪席
耶、阿岡本、德勒茲等人的哲學與政治理論,當然也包括巴迪烏的「事
件」政治本體論,同時也批判學院獨佔知識生產。除此之外包括六、七

6 目前關於隱形委員會真正的組成份子仍無確切的證據,一般大多猜測和顧巴(Julien
Coupat)有所牽連。顧巴是一位自由作家和異議人士,對於傅柯、德波、阿岡本都
頗有涉獵。根據梅瑞菲爾德的考究,阿岡本在巴黎 École des hautes etudes 訪問期間曾
經指導過顧巴,甚至還合編過基進的安那其刊物 Tiqquin(Merrifield, Magical Marxism
56)。阿岡本(或其他任何當代思想家)的政治思想如何影響隱形委員會和 Tiqquin 的
著作,也許是一個值得探究的議題。匿名性和反可見性邏輯、無本質共群等理念,都
可以通過阿岡本加以闡述,甚至可以看到直接引用阿岡本語彙:例如,《內戰導論》
(Introduction to Civil War, 2010)一書的最後篇章再次強調反抗當前以融合差異為名實
(politics of whatever singularity)
為定位與控管的認同政治,主張「任意獨特性的政治」
和「生命形式」 (206-07, 210)。以 Tiqqun 為作者名義的書已被翻譯成英
(form-of-life)
文還包括 Preliminary Materials for a Theory of the Young Girl(2001)和 This Is Not a Program
(2011),出版者是 Semiotext(e),也出版了本文討論的隱形委員會的兩本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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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文學 第四十七卷 第三期 二○一八年九月

○年代的國際情境主義運動、義大利自律主義工人運動和八○年代的歐
洲佔屋運動等,也都對隱形委員會的行動方針有所啟發。
隱形委員會的「隱形」代表在視覺與概念邏輯、主體性、組織策略
等層次上的反叛,一種對於所有現況的起義行動。隱形委員會所宣揚的
(insurrectional style)反抗以差異主體為基礎的身份政治;對
「起義風格」
他們而言,那樣的反抗早已被當前的資本主義邏輯所包圍甚至物化。如
同前文所指出的,安那其實踐不預先設定任何單一的目標,隱形委員會
的起義不向「體制」提出具體訴求,企圖將「政治」
(politics)和「政治性」
(the political)之間的矛盾極大化。起義行動不依循任何形式民主的程
序,不被框限在民主體制之內;它彰顯了安那其的自我組織精神,沒有
預設的信仰和思想指導,由行動創造出自身的語言以及對抗的目標和策
略(CI 26;OF 55, 158, 164)。7
事實上我們可以從更唯 微物的層次進一步理解隱形委員會起義
行動的政治本體論,也是從這一個角度更能看到一些巴迪烏的理念痕
跡。「遭遇」在此佔有核心地位,顯示行動發生在局部區域,但具有不
斷溢出組織與空間的擴散效應,如同巴迪烏所描述的「立即性暴動」演
變 成「歷 史 性 暴 動」的 過 程。 或 如 梅 瑞 菲 爾 德 所 言, 包 括 佔 領 華 爾 街
與阿拉伯世界的起義行動就是人員、物質、情感與資訊的遭遇,創造
出時空經驗的偶發性、親近性、密度與強度──如同阿圖塞的「微偏
移」──也創造出「節點」
(node),使得遭遇的實質力量得以往外擴散
(Merrifield, Politics of Encounter 63)。對隱形委員會來說,遭遇體現了「不
一致」
(non-coincidence)原則,「不被擠壓到一個主流的整體之中……是
對於殘留物、剩餘、邊緣、所有破碎的和無法化約的力量與基進性的肯
(Merrifield, Magical Marxism 58)。遭遇也是真理發生的條件,改變行
定」
動者的存在狀態。真理不是我們擁護或擁抱的對象,而是一股驅動的力

7 隱形委員會所著 The Coming Insurrection 引為 CI,To Our Friends 引為 OF。所有引言中文


翻譯或改寫皆出自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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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迪 烏 與 安 那 其 主 義( 錯 失 )的 遭 遇 : 一 種 唯 微物基進政治的思想實驗

量,建構我們也拆解我們,既讓我們脫離「大多數」,也讓我們更靠近那
些與我們同樣經歷事件衝擊的人們,與他們說出「我們」,創造出共同的
語言和感受(CI 10, 97)。
除了「遭遇」之外,隱形委員會的政治本體論在唯 微物主義視角
下的另一個特質是「敝光性」
(opacity)和「匿名性」
(anonymity),或者用
巴迪烏的術語來說是「減除」
(subtraction),是對政治再現邏輯的反抗。
這樣的特質在最直接立即的層次上表示要對行動總部的地點、組織運
作、集結方式、攻擊目標等等進行戰略思考,以免成為警察或國家鎮暴
機器反擊的清楚目標。用隱形委員會的話來說,起義行動以一種「分子
的」 (imperceptible)的方式持續進行(OF 45)。
(molecular)、「無法察覺」
匿名性原則也表現在事件參與者不可辨識的身份屬性,不隸屬與特定組
織,或者從具體且固定的身份標記與集合被減除。在此論述環節中,
一點「微偏離」也許對於釐清一些問題有所幫助。松本哉的《貧乏人の逆
襲!タダで生きる方法》如同一本日常微政治行動、惡搞、破壞、抗議
與反抗的教戰守則。作者在特別為中譯本《素人之亂》在台灣發行所寫
的後記裡熱烈地回應佔領華爾街的行動標語「我們是百分之九十九!」,
他更呼籲窮人們與其他類型的「人渣」、所有那些「乖乖被富人支配,整
天過得要死不活的人們」
(231)團結在一起。這樣的陣線不是任何一個
特定的團體、任何可以清楚界定的社會階層,他們是敝光的、匿名或無
名的、更具擴散性與涵蓋性。如果勉強要為他們命名,也許可以說是
「安那其諸眾」、「無階級」
(nonclass)或者巴迪烏所說的「不存在」
(the
inexistent): 貧民窟居民、佔屋者、野宿者、失業者、遊民、關廠工
人、未來被資本家提前買斷架空的憤怒的年輕人……所有對主流社會來
說是可拋棄的人渣。
從隱形委員會的角度來說,整部資本主義生產機器不斷從人們身上
榨 詐取能量,讓生命貶值,變成只是「活著」;這也是一部篩選和分類
機器,順從者被分配到固定的生存狀態,「問題人物」則被排除,任其死
去(to let die)
(CI 51)。挑戰且破壞這部生產分類和定位機器意謂著讓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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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外文學 第四十七卷 第三期 二○一八年九月

失去動員的能力,也就是「抵動員」
(demobilization):「組織起來超越和
反對工作,集體拋棄流動性體制,經由抵動員展現一種生命力和訓練有
素的存在──這將是一種罪過,不可能得到那被打趴的文明的寬恕」
(CI
51)。除了傳統的工人起義對生產空間與工具的佔領和破壞之外,破壞
都會通訊網絡也是讓整個治理機器當機的有效方法,將行動風險和時間
極小化,將破壞程度極大化(CI 111),藉此擾亂整個成本和效益的計算
邏輯。這樣的落差或無法計算也適用於起義行動的內容和效應的關聯:
如隱形委員會自己所說的,「行動是否具有革命性不是取決於內容,而
(OF 145)。隱形委員會提醒任何人想要抵抗和削
是行動所引發的效應」
弱權力體制都必須要撼動權力基礎,理解到治理不再僅限於政府體制之
內,更在於世界的物質與技術組織之中。換言之,起義行動的革命效應
展現在世界的重構,因此應該關照日常生活的實質細節,如同全球各地
晚近的佔領運動開創出新的生活方式(OF 85, 95)。因此,隱形委員會的
政治本體論不僅訴求偶發性的、匿名性的唯 微物層次的「遭遇」或「偏
移」,還包括組織公社(communes),將具有厚度的生命經驗填入佔領的
空間,讓政府無法輕易奪回領土和清除起義行動的效應(OF 164)。梅
瑞菲爾德這麼闡釋隱形委員會的公社主張:「自我組織需要持續擴張需
要佔領的實際行動,也需成為領土,建造堅固且持久的生命形式。任何
公社都需要增加夥伴公社的密度、流通的管道和團結的模式。最理想的
情境是公社的領土範圍變得無法辨識,讓所有權威無法看透」
(Magical
Marxism 70-71;原著的強調)。至此,我們可以理解匿名性或減除轉化
成肯定的、創發的力量,成為對體制最根本的攻擊。

七、待續的結語

波士提爾斯(Bruno Bosteels)認為巴迪烏在六、七○年代毛主義時期
或「紅色歲月」的辯證唯物論並沒有隨著他的數學本體論轉向而結束,誠
如巴迪烏持續與當代各家理論或知識體系進行鬥爭。即便波士提爾斯視
毛主義為巴迪烏著作裡的未完成計畫,他同時也指出真正的辯證唯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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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 迪 烏 與 安 那 其 主 義( 錯 失 )的 遭 遇 : 一 種 唯 微物基進政治的思想實驗

從來都不會形成一致性的思想體系,其根源總是在自身之外,總是在物
質實踐或事件(47)。而本文以上也討論了巴迪烏「暴動類型學」的安那
其傾向。從這樣的角度來看,巴迪烏的本體論意謂著思考不連貫的、未
完成的、矛盾的多重性,跳脫「任何讓多重性結構化、前後連貫的計算」
(Pfifer 60),在實踐的層面上則是持續衝撞、背離構成主體生命世界的
元素,包括計算與警察體制、技術官僚、身份標記、公民身份、生產與
交換模式、身體的使用……簡而言之,變成泛型的(becoming generic),
變成安那其。
「要求不可能!」這是六○年代具有強烈安那其色彩的情境主義國
際者(International Situationists)的行動號召,巴迪烏的政治本體論與形
(art of
式主義的再現政治決裂,是一種體現了真實層的「不可能的藝術」
the impossible)。然而,從不可能到可能需要主體的介入與實踐,但沒有
任何保證,沒有目的論的發展邏輯,如同本文所進行的思想實驗旨 只
在辨識、開啟和想像不同的思想與實踐碰撞的可能,一樣沒有任何蓋棺
論定的詮釋。巴迪烏政治本體論如何能讓「不存的存在」更具體化,從
「減除」到對於生命的「肯定」,或者從「減法」到「加法」,關鍵在於主體
在日常的微政治的實踐,如同前文隱形委員會的起義風格強調的或者晚
近的各種佔領運動衍生出的生命形式的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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