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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政治” 的兴起

武藤一羊
The Rise of Life Politics
Muto Ichiyo

70 年代和 80 年代的运动风气之间有明显的断层。舞台似乎已经旋转,呈现出
一幅全新的图景。运动的语言和价值观也发生了变化。20 世纪 70 年代早期的运动
文献中存在或多或少的挑剔和争辩的语气,每一股潮流在试图发展自己的观点以
说服别人时都带着一丝严厉,激进思想也直接指向社会的根基。与之相比, 20 世
纪 80 年代的运动声明虽然接近于日常生活,但听起来友好、轻柔、平和、平凡。

松 岗 伸 夫 ( Matsuoka Nobuo ) 是 公 民 能 源 研 究 所 ( Citizens' Energy


Institute)的现任领导,也是一位知名的生态学者,思想家型的活动家。他回忆
说,在 20 世纪 70 年代和 80 年代,他的关注点从“宏观”转向了“微观”。他是
经历了日本运动三个发展阶段的人之一——旧左、新左以及生态运动。由于松岗伸
夫分别经历过这三个不同阶段,所以由他来解释这个变革本身是非常适合的。他
离开了旧左(日本共产党),加入了 70 年代的基层社区运动(与友君[Ui Jun]一
同进行反污染斗争),并因为通过“自我否定”来质疑现存的生活方式以及展现
出另类的积极的价值观而对 Zenkyoto 十分赞同。但同时,他又对 Zenkyoto 很反感
因为“它是一项脱离日常生活的运动”。1979 年,他参加了消费者运动。当时,这
个运动正开展非常严密的反对像使用化学洗洁剂、食品添加剂和有害新药物的活
动。“我觉得微观和宏观并不互相对立。过分扩大的生产力对我们日常生活的破坏
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只有在日常生活里才能发生实际的变化,并因此发生本质
的变化。
松岗对“微观”的关注假定“微观”最终能与更普遍的“宏观”相结合。对
他来说,技术是连接“微观”和“宏观”的结合点。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和更年轻
的活动家建立能源研究所的原因。
谁来控制技术?像生物技术这样的技术经过发展已经占到极大比例,其目的很
清楚,那就是通过控制人类遗传机制来控制人民。在反对核能运动以及其他运动
中,谁来控制和确定技术的发展方向这个问题逐渐引起了我们的关注。我们的回
答是技术应该由社会来控制,应该由人民来控制。在东方,国家控制技术并因此
控制人民;在西方,资本控制技术并因此控制人民。在这个过程中,反核能运动
开始并努力设想一个没有核能的社会,一个新的后核社会。
虽然不应该把松岗的例子普遍化,但是这个“宏观到微观”的过程普遍反映了
20 世纪 80 年代运动风气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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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一章明确了对生态的关注的产生、对新体系的探索以及对日常生活变化重
要性的发现。这些都是在前十年里的斗争如反污染的社区斗争、水俣宣言、妇女解
放、甚至有战争迹象的山林佐贺(Sanrizuka)反机场运动以及校园斗争(在那里
日常社会关系的转变处于危急中)中产生的。但在大部分斗争中,这些关注以及
相伴随的实践都从属于对抗性特征,并从未得到一个完全属于它们自己的合法地
位。失去对抗阶段的尖锐面以后,这些关注和价值观现在才开始浮出水面,并声
称自己是社会运动新的、独立的基础。

在广义上,可把由这种关注指导的人民团体列入“生活趋势”(“ seikatsu-
ha”)这个范畴。这个趋势包括多种倾向。有一些人自豪地把自己称为“ seikatsu-
ha”,而另一些怀有同样方式和关注的人则对这个标签保持沉默。“生活趋势”代
表一种充满生态关注的新的运动文化。它热衷于通过努力使具体事物而不是空洞
的一般事物产生实际变化,并对构建网络而不是纯粹的组织建设更感兴趣。与传
统的旧的和新的左派政治相对比,我把这种运动政治称为“生活政治”。
根据“生活政治”与以前那些运动的连续性和不连续性来讨论它的特性和潜
力就是本章的目的,但首先请允许我阐明“生活政治”的几个方面。
1. 针对具体问题的生态运动。地方反核能工厂运动逐步形成了非核化社会的蓝
图。联系这些地方运动的国家网络就代表了此类运动的特点。同时也存在基础广泛
的环境保护运动,例如为了保护当地的珊瑚礁而反对在冲绳的石垣岛海岸建设新
机场运动,反对在 Nagara 河建水坝的广泛运动,保护原始森林的“木材托管”
(wood trust)运动,反对以环境为代价建设高尔夫球场以及其他休闲设施的活跃
的国家社区团体网络。
2. 迅速扩大的新型合作社和致力于创造一种新的经济体系和生活方式的运动。
这是典型的 seikatsu-ha 运动,以建设新社会为奋斗目标并承诺通过创造消费者和
生产者之间,特别是与必不可少的农户之间的直接联系来改变生活方式。工人生
产合作社的推动和建立也使用了这种路径。seikatsu-ha 合作运动是一个城镇(以及
中产阶级)现象,但由于关注食品和环境,它唤起了公众对农业的兴趣。它建立
了与全国范围的另类农民团体之间的联系,这些团体把发展对农业的新认知作为
人类社会基础以及努力通过农业的有机调整来取得生存。这样,新型农民运动的
萌芽就得到了鼓励。
3. 具有重要意义的地方政治参与。共产党团体、合作社和妇女团体都提出了独立
的候选人并在市议会和其他地方议会上获得了相当多的席位。他们主要是竭力要
求解决像化学洗洁剂使用禁令这样的日常生活问题。在横须贺附近的逗子市,当
地妇女是选举反对在城市的自然保护区修建美国兵营的市长的主要力量。追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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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直接民主的地方政党也成功地组织了起来,就像神奈川县的神奈川 NET 和最有
名的 Seikatsu-ha 组织之一 Seikatsu 俱乐部合作社联系了起来。
4. 面对面的国际主义的发展,尤其是与其他的亚洲人民运动之间。这也呈现出
多种形式。部分由于利用了官方谈论 的“国际化”口号、部分由于日常社会现实
模糊了国界(不断增加的来自其他亚洲国家和巴西的移民工人的存在,作为“招
待员”或农民妻子被带到日本的几十万亚洲妇女的涌入),很多运动团体都与他
们在海外的同类建立了联系。除了团结运动这种类型的联系以外,发展类非政府
组织在 20 世纪 80 年代后半期得到了迅猛发展。其中一些是亲政府的,但大多数都
是非政治的。
20 世纪 80 年代国际对日本政府开发援助(DOA)的关注增加,对在第三世
界国家实行的政府开发援助所推动的“开发”模式是有益于还是会伤害接受国的
穷人和环境提出了质疑。生活政治团体也国际化了。一个把团结纽带和生活政治路
径结合起来的新国际主义就是 1986 年的黑人运动。这个运动把包括以生活政治为
导向的大型合作社的日本公民团体和菲律宾黑人中的农村社区联系了起来。结果
建立了有重要意义的人民与人民之间的香蕉贸易,并开始了帮助边缘化的菲律宾
农民建立自力更生的经济共同体的努力。

5. 基层运动的女性化。所有这些运动中的女性的全方位参与和她们发挥的核心作
用构成了 20 世纪 80 年代的运动的最显著特征。无数城镇家庭主妇参加了现有的运
动并创造了富有活力的属于她们自己的新团体,例如我们即将详细说明的,1988
年一个新的建立新型工作方式的妇女倡议意外地扩大了反核运动的基础。女性主
义观点并没鼓励大多数妇女采取行动,但却有更多的妇女,而不仅限于统计数字
的增长,参与到人民运动当中。运动以妇女的方式发生了很大程度上的改变。在很
多事情当中,这意味着构建非正式的网络而非正式的组织、采用非正式的决策程
序和用口语(通常是通过传真通讯网络)水平传播运动信息、用直接途径实现很
具体的目标的以及行动中富于活力。

6. 肯定生活而非左派传统的禁欲主义。由于改变生活方式作为生活政治的一
般动机,摆脱金钱和商品崇拜以及被强加的信条的新文化和生活方式就应该存在
于日常生活、人类关系以及运动事件中。由于我们要在此时此刻产生新的关系,所
以这种文化与传统左派认为要把享乐推迟到胜利之后的这种牺性的生活方式是不
相容的。因此,在动员场合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舞蹈、音乐、幽默讽刺短剧以及其他
文化表现方式。
自始至终,这个趋势都是朝着将人民运动都市化的方向发展的,并使人民运动
带有更多的中产阶级性质。如果说 20 世纪 70 年代的运动都取决于边缘地区的反抗
以及支持性的城市激进团体之间的动态互动的话,那么到了 20 世纪 80 年代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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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征就在很大程度上被模糊了。边缘和城市、斗争和支持、以及一般民众和知识分
子这两者之间伴随着很强道德感的紧张关系虽然没被消除的话,但是这些紧张关
系在城市开始坚持自己的权利、竭力要求实现他们自己的生活政治目标时也得到
了明显的缓解。边缘地区的反抗确实进入了 20 世纪 80 年代(包括 Sanrizuka 和水
俣),就像在位于本州最北端、长期进行反对由国家推动的核废物排放工程斗争
的 Rokkasho 村一样。无核化运动以及其他运动在国家范围内展开动员以帮助
Rokkasho 村反对这个工程的人民,但这只是因为来自其他地区的人民自身也反对
这个工程。其中发挥作用的逻辑简单而实际——“我们都反对它,所以让我们联
起手来。”这个逻辑更多地建立在问题基础之上而非人民基础之上。在这里,几乎
没有辩证地探寻,更不用说心灵地探寻城市中间阶级对边缘地区支持的伦理空间 ,
这是此前水俣支持团体表现出的令人苦闷的道德和意识形态过程。运动语言变得
如此朴素直白。

连续性或者不连续性?
虽然反映生活政治特征的大部分因素已经在 20 世纪 70 年代的对抗性斗争中
展示了出来,但生活政治并不代表从十年前那个情况自然进步来的。相反,这个
过渡是 20 世纪 70 年代早期那种运动方式失败的必然结果。由于这个原因,不连续
或者甚至可以说是断层的因素就突显出来了。连续性或者不连续性的问题很微妙 ,
应该仔细分析。
对于像松岗和更年轻的 Zenkyoto 活动家这些 70 年代动荡的幸存者来说,生
活政治是对这个失败进行批判性批评的产物。曾经在 Zenkyoto 运动中作为新左派
政治党派成员的活动家、Kanagawa NET 的前秘书长 Shirai Kazuhiro 回忆说,旧左
派政党和新左派政党被限于对掌权者的罪行和错误进行控告。也就是说,运动仍
然反对统治集团。其假定就是政治只是对抗性的,而且它只存在于人民的日常生
活之外。
这个观点使 Shirai 参加了 Seikatsu 俱乐部合作社。当问及他的政治统一性时,
Shirai 回答道:
争论这个政治是红色还是绿色毫无意义。我们也不会把我们定义为生态运动。
就我个人来说,我觉得我比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政党以及新左派更偏红色。
很多现在活跃在生活政治舞台上的以前的 Zenkyoto 活动家都赞同 Shirai 的观
点。在整个经历了 20 世纪 70 年代的个体活动家当中还存在一种持续以前斗争的感
觉,虽然他们的话语已经发生了变化。
但新运动,就其本身而言,并不知道它们的基因从何而来。它们只是追求各
自目标的友好的合作社、无核化运动或者有机农业运动。参加这些运动的年轻人很
容易就被它们宣称的目标所吸引,而对刚过去的总的历史以及之前的个别运动都
了解甚少。在没对过去进行全面评估的情况下,历史的连续性就会出现特别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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隙,一个与过去的裂缝。当社会运动这个戏剧的场次发生变化时,背景也会发生
变化。但在存在裂缝的情况下,情节和故事也不幸变得支离破碎了。在我看来,生
活政治因为这种难以理解、难以捉摸的连续性和不连续性的双重性而面临一些困
难。这让我想起了现代物理学上的话语。光是由波还是粒子构成的?这取决于你是
怎么看的,但不能同时把它看作波和粒子。
到现在为止,日本运动尚未讨论这个问题。不管是在运动中还是左派知识分
子中都缺乏讨论。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当前的运动话语是平淡陈腐的。
1970 年的那些具有挑拨性的因素在很大程度上都来自于这样一个事实:甚至
是以问题为导向的运动当时都努力想找到一条通向普遍解放的道路,一条布满荆
棘、充满风险、并需要相当多流血牺牲和紧张脑力劳动的道路。这个探索为所有的
运动都提供了一个共同的参考框架。即使这个探索通常是粗糙的、原始的,但它还
是为各种各样的运动提供了一个背景、一个故事。在 20 世纪 80 年代的新背景下,
这个故事的一致性,对这个广阔图景的相同认识,似乎失去了。以前,各个的运
动有很多角色,虽然是对抗性的,在他们共同上演的宏大戏剧中表演。在没有故
事的情况下,生动的、令人激动的对白就无法得到正确的组合。在此,以问题为导
向的运动倾向于沉湎于永远的独白当中。
不过,生活政治也带来了新机遇。在无法回到老故事的情况下,我们应该用
这些新机遇创造新故事。换句话说,应该找到生活政治自己的通向普遍解放的道
路。虽然这条道路还有待发现,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这条新道路会与 20 世
纪 70 年代的道路不同。解放的蓝图本身也是这样。
到目前为止,生活政治已经普及了 70 年代产生的大量特定观念,虽然是这
些概念的弱化版,并因此成功地使公众接受了社会运动和其价值观。但是让我们
先大致回顾一下过去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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